听说,你们ESG总监年薪850万元?

“年薪850万,招聘总监”,开出这个价码的,是一家深圳房地产公司。

这场天价招聘实际上是一场乌龙。一位接近该公司的人士告诉36碳,真实情况是“公司HR如果不是主观故意的,就是手误多打了一个0”。

猎聘上该职位的招聘信息之前从“350-500k”改回“35-50k乘以17薪”。“85万年薪招一个总监,这倒是一个相对正常的薪资水平。”该人士说。

拨开这场乌龙,现实中人才市场对ESG职位的用人需求真实存在,这是一个职场的风口期,新岗位得以涌现,有人吃到了红利。

老粥是某欧洲银行驻美国的气候风险管理负责人,过去10年,她一直在美国从事咨询行业。2020年,她接触到ESG议题,将职业方向确定在气候风险管理,没过多久,一家欧洲银行要在美国寻找一位气候风险管理负责人,老粥毫不犹豫抓住了机会。

虽然这家银行开出的总监职位和老粥之前在咨询行业相同,但成为一个领域的负责人,意味着更开阔的视野和更大的自主权,况且,在银行中和老粥同一职级的管理者起码有二三十年的工作经验。

“他们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小年轻就是逮着了机会,才这么快坐到这个位置上。”老粥并不否认这份红利带来的机遇。

更现实的红利来自于薪酬。

老粥向36碳分享了她的观察:在美国,一般职业跳槽的涨薪幅度普遍在20%-30%左右。而在ESG招聘市场,跳槽可以带来40%-50%的涨薪,甚至更高。

“从个人职业发展来看的话,我认为ESG行业是一个好选择。”老粥不止一次在自己的播客《Miss Learning Curve》中鲜明表达这一观点。不过她告诉36碳,想抓住这个风口去转行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还没看到这个机会;即使看到了,面对新兴行业和市场的不确定性,也很难选择迈出*步。

受政策监管驱动和资本市场牵引,国内ESG的职场需求方主要来自上市公司、金融机构和咨询机构这三类。从地域上看,根据猎聘今年3月发布的ESG人才报告,目前上海是ESG岗位需求*的城市,位列二三名的分别是北京和深圳。

站在行业金字塔尖的从业者的确能拿到百万年薪。他们的大致画像是:名校毕业,工作5年-8年,环境类工科专业背景+MBA学位,有世界500强头部企业ESG任职经历,具备ESG项目实践经验,或兼具金融业或咨询业工作经验。

曝出的高薪招聘给ESG行业带来一波热度和连锁反应,相关培训市场顺势渐起,市面上充斥着五花八门的ESG培训班和证书。

多位业内人士告诉36碳,市面上的培训考证班水平参差不齐,“一言难尽”,一些培训内容与实际业务需求存在脱节——有的培训班招生时主打某些国际机构出具的证书,相应的课程设置和培训内容与国内岗位需求不相符。这类证书不具有含金量,业内认可度不高,无法在求职市场赢得竞争力,就是利用信息差圈钱的手段。

当下人们大多听说过ESG,但共识仅停在浅层。ESG在公众面前始终蒙着一层轻薄的面纱,隐约看得到它的轮廓,却看不到细节血肉。

艰难的从业者:在成本与赚钱的夹缝中生存

李森在2019年进入ESG行业,目前供职于国内一家上市公司。他在与业务部门沟通合作时感受到,如果一个ESG项目能赚钱,提升利润,推动起来会特别容易。

但反之:“如果想和业务方一起做个减碳项目或环保包装,就很难获得支持,推不下去。”他告诉36碳。

ESG不仅不赚钱,前期还要大量投钱。大多从业者都因此遭遇过阻碍。

一年多前,环境工程专业出身的于佳入职某快消品外企的ESG与可持续团队。她的工作任务之一,是要评估供应商的环境管理项目。

但在工厂现场,于佳经常遇到来自供应商的挑战——在推动一个零碳项目时,对方认为安装新设备需要大量前期投入,可降解材质会增加很多运营成本,ROI很低。于佳只能告诉对方,这样做有利于品牌宣传,年轻人愿意买单,能带来潜在的收益增长。

做ESG的底层逻辑不是追求短期的商业利益,这是它眼下难以推动落地的原因。

于佳的应对经验是“站在别人的角度帮他理解问题”。她向供应商讲清楚这样做可以带来的实际经济效益,对方就会配合执行。“大家不会跟钱过不去,如果真的能看到经济收益,会配合的。”于佳总结道。

李森也总结了类似的方法论:从经济效益的角度去沟通,才能说服对方。要么能省钱,要么能赚钱——这是获得其他业务部门支持,争取资源的最有效方式。

在推进一个再生资源回收工厂项目时,试点工厂的“代价”是要换掉自己一直合作的废弃物处理供应商,重新建立一个回收可再生的链路。李森告诉试点工厂这样做可以提升品牌价值,才说服对方加入。

图片来源:IC photo

从业者们逐渐意识到,要更深入地理解ESG的职业功能和角色,厘清自我定位和预期。

具备17年ESG相关从业经验的陈德亮,目前任职某新能源公司,在谈及定位话题时,陈德亮抛出了一个颇具现实意义色彩的结论:在企业内做ESG的从业人员要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这是一个支持性部门。

在陈德亮看来,做ESG虽然在公司层面具有战略性地位,但并不代表它能直接创造价值。ESG工作要服务和促进公司的主营业务发展,帮助公司降本增效。“指标不能一下子定得太重,否则业务部门承受不住,他们的关注点不在这。”

李森如今更多是在思考,当企业的ESG部门发展到一定阶段,如何去创造更大的价值,尤其是商业价值,实现转化——ESG不能只是一件花钱的事。

把自己的屁股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也是于佳在推动ESG项目时谨记的。于佳所在的快消品企业要对供应商进行碳核算,需要拿到对方在生产过程的能耗数据,但在供应商看来,一旦采购部门拿到这些数据,可能会计算出自己的成本,在今后的竞标中存在压价的可能性。

明白了对方的顾虑后,于佳会向对方解释清楚,公司有碳核算的第三方平台,供应商直接跟第三方平台对接,采购部门看不到供应商的数据。

现阶段的ESG尚是一个新鲜事物,无论圈内还是圈外,都需要一个加深理解和逐步接受的过程。即便ESG行业处在需求上升期,从业者也会经历漫长的,甚至陡峭的爬坡。

他们正试图在短期商业利益与长期发展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让ESG成为那块诱人的蛋糕。

转型未知数:归零的资源、留不住的高管

ESG职业化在国内还处在早期阶段,从业者的职业发展缺乏可以参考的成熟经验。36碳通过与从业者交流可以发现,他们的职业转型路径有两类大方向。

*类是选择工作内容相通的职位,例如同样是做咨询,但在不同行业间横跳。这类转型虽然看上去工作跨度不大,但也无法直接平移经验,需要一段融入新业务的磨合期。

2022年,工作近十年的Frank从一家国际性环境与可持续发展咨询公司离开,加入某“红圈”律师事务所做ESG咨询和法律服务。

Frank需要适应新的工作节奏。他以前的咨询工作涉及环境影响评价、竣工环保验收、排污许可证申领、交易并购中的尽职调查、管理体系搭建等。如今进入法律行业做ESG咨询服务,同样涉及股权投资和交易并购的ESG尽职调查,这部分工作与他过往的职业经验重合度高,经验可以复用,而环境权益、数据安全、用工合规等议题则更贴近法律行业的业务特色,需要强化认知和团队配合。

跨行的ESG职业转型,关键是把原来的职业经验和新行业特色相结合——这甚至是一个资源重建的过程。

有之前做ESG环境咨询的从业者转行去了“地产五大行”,转向为建筑地产行业的客户提供咨询服务。他需要重新建立对地产行业的认知,去学习什么是建筑物技术评估、建筑节能、绿建认证。原来积累的稳定客户资源和认可度也成为过去,要开拓新的地产界客户并赢得信任。“只懂咨询不懂建筑和地产的话,客户会怀疑你的专业能力,不会买账。”

第二类从业者拥有更光鲜的职业跃升——跳槽甲方大公司担任高管,甚至真的拿到百万年薪。但这类“外来者”很难在大公司内部推动ESG项目落地。

从去年至今,一家互联网大厂为了招到一个合适的ESG高管,连续试用了两三个人。有业内人士告诉36碳,这些人的履历和经验处于行业一流水平,但进入大厂后也难以适应,短时间内相继离职。

对于这部分“空降者”来说,协调好公司内部关系是一项难度巨大的工作。ESG工作内容牵扯范围广,但大企业内部的利害关系盘根错节,难以撬动。即便公司从外面挖来ESG工作经验丰富的管理人才,处理不好的话无法推动项目落地,会陷入夹缝境地。

一位从业者在看到公司ESG高管在内部的艰难处境后,给36碳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预测:“我就看他什么时候走。”

正因如此,很多企业在选择ESG管理人员的时候尤为慎重。包括一些互联网公司在内,很多企业并没有专设主理ESG的高管或VP,多由一个公司高层兼职负责ESG。

“我几乎没看到哪家公司专门单独设一个高管来做ESG。”在国内某上市公司任ESG职位的李森观察,企业内部对ESG管理层的设置,大部分都是主管公共事务的副总裁兼职来做,少部分公司会专门设置一个首席可持续发展官(CSO)。“但这只是一个title而已。”

“做伟大的事情,开始都是孤单的”

ESG的火热,在36碳接触到的不少从业者看来只是虚有其表——大多人对ESG这三个字母代表什么都一知半解。

“你这是‘出柜’了吗?”同事对于佳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一时愣住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同事是看到她在T恤上佩戴的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徽章,五颜六色的小色块让对方误以为那是彩虹旗的标志。尴尬之余,于佳更觉得沮丧。公司已经对员工进行过很多有关可持续发展议题的宣传和培训活动,但同事的认知水平还是引发了误会。

更多的挫败感来自具体业务中。在一次采购过程中,一位业务部门的同事问她:“我们要采购的能源设备属于碳排放范围1还是范围2?”(注:碳排放的三个范围分别是范围1:自身的直接排放;范围2:所使用能源的间接排放;范围3:其他间接排放)

“我们每年都会给业务部门做培训,即使我加入公司时间不长,也已经做了两场培训,课程还有录播。”于佳说到这里很无奈,“我会告诉不同的业务方,他们需要考量的范围具体是什么,可有人连半小时的培训都不愿意听,才会问一些初级问题。”

和供应商打交道也是如此。“我要反复不断地去纠正别人的一些错误观点。”例如生物可降解缠绕膜不会让货物受损,玻璃瓶包装回收不仅环保,还能提升产品定位。“供应商要做碳核算的原因,我说了不止百八十遍,面对不同的相关方都在说同一套内容。”

老粥也有同样的挫败感。她感觉很多人就是跟她对着干,对方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在对方眼中,老粥的工作是“砸人饭碗”,因为她会阻止银行对一些项目注资,这会让一些人失去工作。

一些人不相信ESG真的能带来价值,觉得做ESG会动到他们的利益蛋糕。老粥向36碳举了一个例子,她的工作是对投资项目进行气候风险管理,美国部分地区经常遇到飓风,带来停电断电会导致项目停产。老粥需要提前评估和测试飓风会给投资项目带来的潜在风险。

每次飓风过去之后,都会增加她的工作难度。理论上这应该有利于老粥推动工作,因为遇到灾害时,人们才更意识到需要评估风险——这是典型的ESG命题。

但问题在于,这种风险带来的损失很难被证实和量化。每当发生大型自然灾害,如果通报损失不大,很多人会把这些信息发给她,并问:“我们还有必要做ESG吗?你看这么大的风刚刮过去,也没多大的损失。”

“很多从事ESG行业人可能都在想,我们这么早就跳上了这条船,相信未来一定会有更多的机会,但不知道那个未来什么时候到来。”老粥对36碳说。

李森在工作中也经常会有沮丧感,每天都带着一种要解决困难的心态去上班。他曾经和一个同行共同推动一个ESG项目,效果不是很理想。两个人在聊天的时候,对方的一句话安慰了他,让他一直记到现在:“很多伟大的事情,一开始做的时候都是很孤单的。”

从业者经历沮丧的反面,ESG行业对人才的新需求还在大量释放。从猎聘公开的数据看,2022年万人以上规模企业的ESG人才需求较上年增长近4%,机构倾向成立ESG团队推动绿色转型。据媒体报道,截至4月30日,2023年以来发布可持续发展报告的上市公司数量再创新高,达到近1700家。

政策端和资本市场也在加紧推动。继今年3月国资委相关负责人透露正在研究推动中央企业控股上市公司到2023年全部实现ESG信息的披露,根据中国证券报最新消息,沪深交易所正在结合我国国情和上市公司实际情况,研究制定上市公司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指引,这意味着ESG将和营收、利润一样,成为上市公司必须披露的重要指标。

监管、企业、个体,越来越多的角色已然意识到ESG的重要性,至于具体怎么做,大家仍在摸索着趟过一条礁石遍布的河。

(应访谈对象要求,本文中李森、于佳、Frank、老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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