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
疫情开始的那一刻,没有人想到它会是如此漫长。本想着送走疫情,没想到最后是被疫情“送走”,这几年反复在封校和网课里打转的大学生,多少有点儿被耽误的感伤。
不过,比大学生更不走运的还有留学生。
疫情对于普通大学生,可能不过意味着在宿舍里被圈到百爪挠心,或者错失与好友共拍毕业照的机会。
但对于留学生来说,却意味着更加残酷的伤害:海外留学转眼变成“国际函授”,别说什么体验异文化交流,甚至可能直到毕业,都没机会见一次同窗。
从没出过国的,还能叫留学生吗?
烂漫春光里,我和几位“云留学”的朋友聊了聊这个话题。
01
云留学
今年,以春季结业的日本留学生为首,2020年度入学的各国留学生即将陆续毕业。
满怀对国外生活的憧憬,却阴差阳错化作时代的眼泪。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了第一批没有出境记录的留学生。
“你这个学留得好啊,就在家留,去都不用去。”
亲戚朋友经常开玩笑,半真半假地口称羡慕:一来吃住在家,生活费大大节省;二来方便在国内找工作;三来常伴父母,可以享受离巢前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亲子时光,听起来确实好处不少。
但虽然是玩笑,总说这事儿也弄得人挺烦躁——天知道,“去都不用去”就是云留学生最大的烦恼。
亲友对留学的挥斥方遒,大概就这个味道
“我感觉好像留了个假学。”
几天前刚刚毕业的日本留学生林檎对我说道,特意在“留”字上咬下重音。
从拿下offer到毕业的两年里,她始终被疫情困在国内。
不是没有过出国的机会,20年底、21年底日本分别对新规留学生开放过两次短暂的入国窗口。
但20年底,林檎以为疫情即将彻底结束,打算在家过完春节再动身,结果疫情在年后反弹,窗口再度关闭。21年底的开放更是短暂,不过十几天,递交的材料还没排上号,疫情就卷土重来。
22年3月,日本彻底开门迎新,林檎终于有机会赶一趟赴日末班车,申请资料都递上去了,但国内疫情的反弹又把她按回了家里。
从小喜欢日本文化的林檎从没想过,她与日本竟是如此有缘无分。
两年前,她对谈论日本的一切兴致高昂:
到日本后第一站,要先去港区台场和假自由女神像合影,再去新桥日本电视台听宫崎骏设计的蒸汽表敲钟,晚上在铁道下撸烧鸟,最后去宝冢剧场看男役演出。
中午一起吃便当,给日本同学带老干妈开开眼,校园祭的话,最好能和他们一起办鬼屋。
但云留学两年后,她不再喜欢谈起这些。在她与日本之间,仿佛多了一道冬日的窗玻璃,每呼吸一次就多一层水汽,把幻想氤氲成一团朦胧的光影。
现在提起日本,她只能想到网课。具象化来说,就是电脑屏幕上渔网般的zoom视窗和教授几天才能回一封的电子邮件。
互联网联通世界,但网课却让人倍感孤立。
网课两年,林檎没能结识任何一个当地朋友。
“好些同学我甚至没见过脖子以下的部分,有时候看着他们就忍不住会想,脖子下面会是什么样,穿什么衣服?或者干脆就坐在被炉里光着屁股,像日和一样?”
上着课,她经常习惯性地走神,盯着同学视窗里的背景,幻想他们的身份性格和过往。
“有些人背景里挂一把吉他,或者摆一排手办,那我可以合理推测TA喜欢音乐,或者是个阿宅。”
这是她感觉与这些“素未谋腿”的同学最亲近的一刻。
欧美区的云留学选手比亚洲更惨,大时差的网课就像一场精神长征。
“太困了,一不小心就走神,一走神就睡过去。”
由于时差,有时候天还没亮第一节课就已经开讲。如果没有小组讨论,或者前天玩儿到太晚,很容易就会迷糊过去,最后不得不回看录屏。
“不在教室里,有一千种偷懒的方法就摆在你眼前,怎么能忍得住不用呢?”
虽然梅贻琦告诫学子,“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但世上终究是俗人居多,还需仰赖建筑与场景构建自我身份和行为规范。
一位澳洲云留学生告诉我,因为zoom可以用敲字辅助语音交流,很多社恐留学生在和当地学生小组讨论时就会用打字代替蹩脚的口语,或者直接黑屏,假装掉线了事。
一来二去,还是在“会写不会说”的中国人舒适圈里,语言能力半点没有进步。
他们自我评估,网课的学习效率至少比线下低了20%,有人甚至给到50%的程度。
02
焦虑拉锯
近几十年,恐怕再难找到一届比云留学生更焦虑的留学生了。
尽管大多数普通留学生也会焦虑,但他们的前途未卜总有期限。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一切令人不安的可能性都将伴随招生季的结束归零。
offer来了,皆大欢喜,打点行囊准备启程。申请被拒也没关系,收拾心情,再谋后路。
但云留学生的一颗心,却始终被流动的疫情消息牵在半空中。
究竟哪一天能开放入境?
每天,来自官方、朋友、留学中介的各路消息在云留学社群中流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往往刚升起一丝希望,转眼又被碾碎,云留学生被困在命运的四方骰子里,颠颠倒倒抓不住个明天。
2020年拿到offer、入学日本一流大学攻读博士课程的管菲,在“2020日本留学生抱团取暖群”中,见证了近500群友从满怀希望到心如死灰的全过程。
“最开始,20-21年的时候,但凡有一点点消息,大家就会在群里讨论出几百条去,有分析的也有吐槽的。”所有人都乐观地相信,疫情就像非典,虽然一时严重,但很快就会平息。
时间迈入2021年,群里人大多从研一进入研二,大家渐渐沉默起来。
一边是时限过半的留学机会,一边是望不到头的疫情。寂静就像一口高压锅,锅盖下无力、沮丧、焦虑的情绪疯狂沸腾。
岁月不过如常行进,但表盘滴答声听在云留学生耳中,却像是梦想的倒计时丧钟。
他们中有些人辞去稳定的国企工作,才在30岁换来一次任性的机会,有些人为了出国,已经准备了好几个年头。
坐困国内,当初的孤注一掷仿佛全变成了“遗憾、可惜、错误、笑话”。尽管理性上清楚,这并不是谁的过错。但无人的独处时刻,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糟糕情绪又会悄悄冒头。
有些人失眠、暴食,有些人歇斯底里地痛哭流涕,还有人陷入严重抑郁,躺在床上仿佛失去了所有行动的意愿和能力。
管菲在写给自己的对话录中,如此描述当时的状态:
2021年12月01日,更坏的消息来了,意味着大概率22年夏天之前都无法入境了,阳光明媚的小阳春天气,在窗边的座位上emo了整个下午。还好没有像两天前那样大崩溃,也忍住了没有找人吐槽。
总是嘴上说着“不去了不去了”“明年明年”“毕业更重要”,但是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心里还是想着,“赴日才是我的初心呀”“博士毕业不毕业根本不重要,见到喜欢的人比学位重要多了”,才会导致自己如此纠结,陷入无穷无尽的焦虑和恐惧,整天担惊受怕,畏手畏脚,前怕狼后怕虎,光是给自己做心理重建就消耗了无数能量。
焦虑,更无能为力。等待入境政策放宽的云留学生,像极了守在产房前咬指甲的新手爸爸:
“太想做点什么了,可你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能改变现状,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管菲告诉我,2021年3月,日本第一次入境窗口期戛然而止后不久,群里开始聊起星盘和命运。
最难熬的时候,管菲也找过大仙。东北人,专批八字,30块钱可算事业、学业、婚姻。大仙告诉她,尽管现在多有不顺,但她是命中注定的大富大贵,必有后福。
闻言管菲仿佛从深海里猛然透过一口气来,“心里一下子平静许多”。
她把大仙的事情讲到群里,立刻有不少人表示感兴趣。当我找到大仙询问当时的情形,他回忆说,三四天的时间里,突然有200多人来加微信,远超平日十几个人的客流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算命当然不可尽信,但管菲说:“当大家都处在那种比较焦虑和迷茫的状态,就会去诉诸玄学,寻求一些心理安慰。”
03
遗憾
疫情改变了云留学生的生活,更改变了他们对留学价值的判断。
在和日澳美英各国云留学生交谈后我发现一个共性——他们不爱谈异文化交流、多元化冲击,话题兜兜转转,总是三句离不开学业和实习。
也难怪,只能“学”不能“留”的日子里,也只有“学”能成为判断留学成败的唯一标准。
盯着一个“学”字,云留学生就像欲练神功的武林高手,自动摒弃了那些“不太实用”的留学技能。
一切向绩点看齐
比如口语。
丈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一些小语种国家留学生云留学2年,当地话还停留在“你好我也好”的等级。他们说,“反正以后也不会用到,没必要浪费精力”。
不关心当地新闻,不关心校园活动,他们只关心绩点、发文和找实习。
一场“线下体验旅程”生生变成“线上通关游戏”。仿佛只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或是一张亮眼的文凭,才能向别人证明“我并未虚度光阴”。
然而与此同时,一心向学的云留学生又深知,文凭从来就不是“留学”中最重要的东西。
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题,问现在海归学子多如狗,回国指不定赚得还没有普通人多,我们为什么还要出国留学呢?
高赞回答说,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留学之可贵更在于身处异国的那些真实体验:
自己去看看国外的月亮是扁是圆,让完全陌生的环境打碎你原来的认知,让奇葩点爆你的三观,让美好的际遇搞得你热泪盈眶,让文化的多样性告诉你你原先学来的,读来的,别人教的,都是放屁。(知乎@王诺诺)
云留学生并不担心“网授学历”的含金量。
疫情期间就算全程上网课,教育部一样会发放同等留学学历认证。找工作也不难,只有“活儿好”就行,没人关心你学本事用的是赛博还是实体教材。
但“没出过国”却是他们永远的软肋。
在拿到日本offer前,林檎最喜欢和朋友滔滔不绝地讨论日本文化,但现在她反而会规避这些话题,因为一旦发表点高论,就“很容易被一句‘你不也没去过’噎得哑口无言”。
遗憾伴随毕业日的临近,一天比一天更浓。
Yuqi至今记得,她与澳洲曾经只有一步之遥。
2020年2月,澳洲出台政策,此前被禁止入国的中国留学生可在第三方国家停留14天后入境。
Yuqi立刻启程飞往泰国,带着两大箱行李,和家里倾尽所有为她凑出来的几十只口罩。
她满怀期待地等待了13天,只差最后一天就可以登机飞往澳洲,但澳洲突然传出疫情爆发的消息,Yuqi害怕了,第14天她选择了返回中国。
这是Yuqi最后悔的一刻,她告诉我:“如果再选一次,我会直接飞去澳洲。”
日本留学生杏子早就计划好,在毕业典礼上,要穿一袭紫色的明制汉服,和穿着传统“袴装”毕业服的日本同学一起在樱花树下拍照。
当然,因为疫情,设想没能成行。毕业式那一天,她只能守在手机旁,等在日本的中国同学发来毕业式的照片、研究室的视频,最后告别那片从未谋面的校园。
杏子有一只28寸的行李箱,两年里收拾了三次。第一次在4月,装满了春装和夏装,第二次听说12月底会开放入境,于是把春装取出来,换上了冬装和秋装。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杏子把行李箱中的衣服重新塞回衣柜,她知道自己再也去不成了。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行李箱就放在客厅,只要签证到手,拎上就能立刻出发。但直到箱子落了灰,也没能等到那张签证。
杏子后悔,早知如此,2019年末去日本考学时,就该和导师见上一面。
那时导师曾邀请她会面,她也早早就给老师精心挑选了一小罐乌龙茶做见面礼,但由于日语尚不纯熟,一时情怯,她最终选择了婉拒。
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有时错过就是永远。
直到毕业的那一刻,很多云留学生还如在梦中:
“总感觉不太真实,我的留学就这么结束了?”
但他们又会用“释然”来形容这一刻。
仿佛那颗被牵绊着、煎熬着、明知希望渺茫却又不甘沉寂的心脏,终于可以踏实地落地了。
“也许直到最后,我还是在期待奇迹吧,虽然不知道奇迹还能怎么发生。但真的只有彻底结束才能死心。”
04
写在最后
每个云留学生都有一个梦想,希望等疫情结束,有机会去摸一摸校园的砖墙,见一见导师的模样。
这会给我们一种错觉,仿佛所有的遗憾都还有弥补的机会。
但人生如逆旅,错过就像一列没能赶上的列车。30岁的我们买得起10岁时想要的玩具,可当30岁的我们打开玩具盒,又怎能重拾10岁的快乐?
或许从疫情开始的那一天,我们就进入了一场名叫《变形记》的梦魇。
工作、旅行、自由、安全,一切既有的认知都在失序和异变。
而我们只能像格里高尔一样清醒地目睹这一切,却无力阻止与改变。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小区被封了。
一年前,我们还在满怀期待的讨论,如果疫情结束该去哪里浪荡。
可今年,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少见,我们正像云留学群一样陷入岑寂。
疫情击碎了我们的梦想,更摧毁了我们做梦的能力。
等疫情结束……可疫情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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